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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章 千人所指

  女帝师

我笑道:“这几年来,玉机也曾去过西北。西北的屯田盐政与军务,自先帝即位,再未过问一分一毫。土地赋租财货一半归朝廷,一半归军中。兵将赏赐颇多,都乐为昌王所用。回鹘游兵,不敢近边城百里之内。数万戍军,可说只闻昌王,不闻朝廷。殿下若发兵,可有必胜的把握?”


高旸重重哼了一声:“区区数万边军,孤还未曾放在眼中。”


我笑道:“殿下也曾在西南身经百战,拓疆万里。领兵作战,自是不怕。何况打败了昌王,殿下是平乱首功,皇太后将更加倚重。”说着缓缓吹散茶烟,缓缓道,“可是依玉机拙见,殿下当还有别的顾虑。”


高旸道:“是何顾虑?”


我笑道:“玉机随口一说,若说错了,殿下可别怪罪。”


高旸道:“你我自幼的情分,你说什么,我都不会怪你。”


我欠身道:“那玉机便直说了。昌王喜欢结交四方豪士,当年屯兵武威金城时,便与西夏将领私交甚笃。如今经略西北六州,想必与回鹘男儿意气相投。殿下固然不怕边军倒戈,难道也不怕引狼入室?自然,殿下可以送一公主和亲,但区区一公主,在回鹘可汗眼中,比之膏粱粟帛、富庶之乡、万千子民、壮阔山河,孰轻孰重?昌王若做了第二个石氏,将西北六州拱手相让,自断神州右臂,到时不但西北,连河北、辽东、西南诸部也会应声而反。到那时,将士疲于奔命,子民敝于转输,太祖太宗数十年的心血,便毁于一旦。”


高旸面色阴郁,切齿不言。我续道:“这天下非但是当今皇上的天下,更是太祖太宗的天下,是天下人的天下。殿下既是太祖长孙,怎能不顾念万千黎庶,嗷嗷众口,一意孤行,兴起战事?依玉机浅见,这便是殿下的顾虑。”


自咸平十八年秋在汴河上道别,这是我第一次与高旸深谈至此。高旸又感动又无奈:“难道便由他猖狂?”


我淡然一笑,摇了摇头:“猖狂?殿下谬矣。”


高旸不解:“请君侯指教。”


我笑道:“昌王当年被软禁在醴陵时,是何等凄凉,不但行动被人监视,还被人污蔑行诅咒谋逆之事。是先帝赦免了他,不但恢复王爵,更委以方面,准予便宜行事。昌王对先帝,不但感激涕零,亦且忠心不二。当今是先帝的长子,昌王自是拥戴,无事绝不会举兵谋反。”


高旸若有所思。我又道:“连先帝都准昌王做李牧与魏尚,难道当今朝廷竟容不下他?在玉机看来,回不回来,不过是一口闲气罢了,怎说得上是猖狂?”


高旸失笑:“在你眼里,什么都无所谓。那依你看,朝廷该如何应对?”


我起身摘了一枚水仙花丢进残茶之中,晃一晃,花香随热气氤氲四散:“既然昌王托疾,朝廷就该驰驿问病,冠盖相望。新帝即位,更少不了加官晋爵。稳住了昌王,便稳住了西北,稳住了西北,便是稳住了回鹘。稳住了回鹘,便是稳住了太祖太宗数十年苦心经营的江山。这比送一百个公主去和亲都有用。殿下说,是也不是?”


高旸一怔,拊掌而笑:“都说你在家中养病,不想你的心却在朝中。”


我淡然道:“玉机侥幸,说中了殿下的顾虑。这些顾虑,对于一个心怀天下的人来说,是显而易见的。只有自私自利、作威作福之辈,才会纵情恣意,枉顾黎庶,挑起战事。这样的信王,绝不是玉机自幼识得的世子殿下。正因殿下不忍子民身膏草野、肝脑涂地,所以才对昌王忍耐至今,以至于要让玉机修书请昌王回京。”


高旸的脸上闪过一丝愧色:“算你说得有理。”


我又道:“殿下一力扶皇长子登基,查清刺驾之案,迅速稳定朝局,功劳堪比伊尹霍光。若能宁耐一时,杜绝寇心,来日臣民提起殿下的良苦用心,将会更加感佩。”


高旸揣度片刻,颔首道:“你的话,我会好好想一想的。”


“那这封信……”


“还是要劳烦你写一封。”


我恭敬道:“是。玉机今晚写罢,明日送去王府,请殿下检阅。”


高旸笑道:“倒也不必着急,你还是以养病为第一要务,千万不可太过劳累。三日之内送来便可。”我应了。高旸又道:“我本以为你不会答应此事。”


我摇头道:“殿下又错了。先帝驾崩,新帝即位,昌王理应回朝。殿下所命上合法理,下顺人情,玉机本就该遵从。这与玉机力陈怀柔昌王,是两回事。”


高旸起身道:“既如此,那我便在家中静候你的书信。”他凝视片刻,微微动情,“我本有些烦躁,和你说了这一会儿话,倒好了许多。”


我本不欲退,可是双腿不听使唤,仍然向后挪了半步。高旸一怔,不动声色地蜷起探出的指尖:“耽搁了许久,妨碍君侯养病了。孤这便告辞了,君侯请留步。”


高旸走后,我揉一揉面孔,只觉周身疲惫。于是歪在榻上,命人将所有的水仙都撤了下去,并开窗换气。冷风灌了进来,驱散了香气,也驱散了我脸上虚与委蛇的笑意。绿萼送过高旸,进屋来换茶,见我在窗下躺着吹风,不由急了。正要上前关窗,银杏拉住了她,暗暗摇了摇头。


银杏笑道:“姑娘一直都不肯理会信王,今日倒说得多。”


我合目冷笑:“他是皇太后自小最信赖的表兄,太祖皇帝的长孙,辅政重臣,手握重兵,我怎敢开罪于他?他要我写信,我不敢作画。”


银杏奉茶上来,一面扶我起身:“姑娘以后还会这样待信王么?”


“他来问我,我自然知无不答。”茶烟在冷风中迅速消散,如同横亘在心头数年不解的谜题,“其实我早就该这样了,却白白浪费了五年。”


绿萼奇道:“姑娘此话何意?”


我冷冷道:“当年信王妃让我嫁给信王,就是为了用婚姻将我困住,不与信王为敌。我若早一些察觉,又何至于挨那一剑?”


银杏与绿萼俱是一惊,相视沉默。好一会儿,银杏方道:“当时奴婢还以为王妃只是要拉着姑娘固宠,却是小瞧了他们夫妇。不想王妃竟肯为信王谋划到如此地步。”


我叹道:“这才是同心一意的好夫妻呢。”


银杏道:“姑娘既已看透,便再无顾虑了。”


绿萼道:“只是姑娘这一次答应信王写信让昌王回京,姑娘对昌王有救命之恩,又与苗佳人交好,若昌王真的回京,岂不是再无牵制信王的人?”


银杏笑道:“绿萼姐姐安心,昌王即使接到姑娘的书信,也不会回京的。”


绿萼道:“这是为何?”


银杏看了我一眼,我只微笑饮茶,算是默许。银杏笑道:“因为姑娘还在信王府养病的时候,就让钜哥哥疾驰西北,在路上拦下奉诏回京的昌王,所以昌王行至一半又回转了。如绿萼姐姐所言,姑娘对昌王有救命之恩,姑娘的话,昌王自会听从。一封虚情假意的信,又怎比得上钜哥哥以实情相告,晓以利害?”


明道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,冬至的前一天,陆家十四口与邢家九口,于汴城东市斩首。今日也是华阳长公主和昱贵太妃的死期。昨日午后,宫中来人来宣旨,命我早朝后入宫。


梳过头,依旧换上一身白衣,只是氅衣和斗篷都换作了淡水色,裙上系了玛瑙扣。银杏低头系着衣带,一面道:“今日东市观刑之人一定很多。姑娘若不是要进宫,也可以去瞧一瞧。”


绿萼正在收拾胭脂首饰,闻言于镜中蹙眉道:“杀头有什么好瞧的?血淋淋的!”


银杏笑道:“陆家和邢家都是外戚,陆家还出过帝师、皇后与大将,数十年来何等显赫。一朝落败,满门屠灭。姑娘常说,十家外戚中,能有一两家保全富贵身家,便了不得了。现下看来,果然不错。咱们家也是外戚。姑娘去观刑,算是自警之意。”


不待绿萼反驳,我忙道:“只怕皇太后宣我入宫,也是观刑之意。”


银杏缓缓道:“皇太后与信王一声令下,多少人破家丧命。权势之冷酷,着实教人害怕。奴婢记得太宗与先帝两朝,从未这样大肆杀戮过。太宗皇帝对昌王、对骁王党虽然严酷,终是没有滥杀。先帝更是孝义为先,复了昌王的爵位。”


我心中一痛,不禁酸鼻。我宁愿高思谚当初心狠手辣一些,如今我便什么烦恼都没有了。高思谚与高曜都是仁君,不想这引以为傲的“仁”字,终究害了他们。我叹道:“名门望族,看似锦绣风光,其实并不牢靠。就好像耍杂的走麻绳,稍稍一动,便会摔得粉身碎骨。”


绿萼忙道:“姑娘不要乱想。再怎样,信王也不会这样待姑娘的!”


银杏为我披上氅衣,淡淡一笑道:“‘不恃敌不我攻,唯恃吾不可侮’[68]。与其将希望寄托在信王的身上,不若安分守己,谨慎小心。绿萼姐姐,你说是不是?”


绿萼哼了一声道:“你就会危言耸听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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