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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章 朝闻夕改

  女帝师

皇后向王氏道:“你果真认清了么?”


王氏出了一头冷汗:“这……奴婢的确没有近前去看。但娘娘只要遣人去搜上一搜,自然便知奴婢所说不假。”


皇后道:“荒唐!既无真凭实据,怎能随意去搜一个女官的屋子。”


皇后眼中分明疑色未消。我忙道:“嬷嬷说的很是。就请娘娘遣人随绿萼去灵修殿,将柜中的画拿来一看便知。”


皇后迟疑片刻,含一丝歉意道:“既然玉机不反对——惠仙,你便去长宁宫一趟,将柜中的画取来一观。只许取画,别处就不必看了。”


我看一眼绿萼,绿萼摸了摸腰间的隐翠香囊,随惠仙出去了。只听皇后又道:“还有一事,听说今天在花园里,高显冲撞了皇儿,是怎么一回事?”


我简略将他兄弟二人午后在花园打架的事说了一遍。皇后微微动气:“那高显不过是庶出孽子,我皇儿要推他一下,也无不可,你为何要阻拦?”


不待我分辩,王氏忙道:“可不是么?朱大人生怕大殿下受了伤,就好像她不是服侍咱们二殿下的,倒比服侍大殿下的于大人更尽心!”殷红双唇如长虫蠕蠕,几颗淡黄牙齿似半吞的沙粒。


我低下头,很快整理出一个略带委屈的娇弱神情,向上道:“回皇后,拦着二殿下确是玉机错了。可也并非如嬷嬷说的这样不堪,还请娘娘明鉴。”


皇后淡淡道:“本宫若不想听你辩白,也不会召你过来了。你说罢。”


我正色道:“二殿下身为嫡子,将来必是要做太子的。做太子怎能没有容人之量?既然大皇子已然致歉,二殿下自然应当宽恕,怎可学那小门小户的芥豆胸怀?再说,这事虽小,若有一日传到学里,又传到圣上耳中,两相比较,心中会作何想?毕竟——”


皇后摆手道:“罢了。本宫明白了。”


我忙跪下道:“娘娘圣明,然镇日坐在宫中,难免偏听,自是不容易分辨清楚。”


皇后叹道:“起来吧。赐座。”说罢示意桂旗亲自扶我起来,在下首坐定。皇后又道:“夜深了,不宜饮茶。本宫命人做了些五福安神汤,且用一碗,回去也好睡些。”说罢让小丫头端了一碗桂圆红枣汤来,内中还有牛蒡、莲子和枸杞。汤色殷红如血,烛光如金蛇乱晃。脑中一阵眩晕,冷汗蒸发了大半。


不多时,绿萼与惠仙回来了,每人手中都捧着一卷画。皇后奇道:“如何会有两幅?”


惠仙上前将画像展开,笑盈盈道:“娘娘请看,这画上是谁?”


夜黑风高,本当安睡。皇后饮过五福汤后,便有些懒懒的。忽见到我为她绘的全身像,顿时精神一振,“这是玉机画的?”


王氏见画面色大变。我起身拜下:“臣女自四月初五敬拜,心中甚是倾慕,因此回宫绘了这幅画像。虽已尽全力,奈何笔拙,深知不能绘出娘娘姿容之万一,遂不敢拿去装裱,只收在柜中。臣女冒犯,还请皇后娘娘降罪。”


皇后轻轻念道:“咸平十年四月初五敬绘供奉……”


惠仙道:“这画是单独陈放在柜中最高一层,若不踮起脚细看,还真不易发觉。可见朱大人对娘娘的恭敬。”皇后甚是欢喜,只顾细赏自己的肖像。王氏失色,当下一指绿萼手中的画,“这一幅又是什么?”


绿萼忙展开手中的画,只见一个身着浅绿绸衫的稚龄少女在梨树下高举双手,奉承落花。皇后冷冷看了一眼王氏,转而笑道:“这便是玉机的孪生姐姐么?你二人果然很像。”


惠仙道:“朱大姑娘的画像随意叠放在下层的画纸上。奴婢与绿萼姑娘细细找了好几遍,柜中并无周贵妃的肖像。”


皇后面孔一沉,向王氏道:“既然朱大人并不曾画过周贵妃,那嬷嬷便是所告不实。还不向朱大人赔罪?”


王氏急道:“不不!她明明画了周贵妃!奴婢听——”说到这里,她猛然住口,转而道,“这丫头狡猾得很,她一定将画收在别处了!”


我暗自冷笑。昨日看画时只有锦素和易珠在场,若王氏是听来的,也必是听她们或是她们身边的宫人说的。但王氏又怎敢在皇后面前说出她与西宫的两位女官私相往来?即便说了,也不能寻她们来对质。况周贵妃的画像昨夜已被我毁去,此事已死无对证。


皇后怒道:“你胡乱听人嚼舌根,便来本宫面前告发朱大人!你究竟是何居心!”


王氏忙跪下:“奴婢轻信人言,一心只想着娘娘身边绝容不下不忠之人,因此才心急来禀告娘娘。奴婢有罪,请娘娘责罚!”


皇后叹道:“你糊涂!朱大人是侍读,你是保姆,同服侍二殿下,同是本宫的臂助。旁人见不得本宫mǔ_zǐ 好,自然会挑拨你二人不合。你竟连这些也分辨不出来!”这话颇有几分道理,可见裘皇后并非糊涂之人。皇后又道:“妄言诬告,当杖五十,还要去掖庭狱。你收拾一下物事,明天一早去掖庭属领罚吧!”


王氏甚是惊慌害怕,便忍耻向我求告:“奴婢糊涂油蒙了心,求大人开恩!”说罢连磕了三个头。


皇后蹙眉扶额,似已倦极,对王氏的哀告听而不闻。我会意,微微一笑道:“嬷嬷请起,嬷嬷担心娘娘为奸人蒙蔽,难免心急,倒也谈不上妄言诬告。真相既已分明,此事还请不要提起。”说罢与她相携起身。


皇后这才松了一口气,又道:“不知是谁搬弄是非,你且说出来,自然有宫规伺候。”


王氏嗫嚅道:“是个不相干的小丫头,奴婢无意中听到的。”


皇后只当她是袒护自己身边的宫女内监,也不追问,只道:“罢了。虽然朱大人饶恕你,但也不能让朱大人白受委屈。便罚你将这两幅画拿去装裱,记着,不准用官中的钱,要自己出现银。告诉如意馆,一应都要最好的,若裱坏了,只拿你是问!夜深了,都回宫吧!”


王氏连忙磕头谢恩。我暗暗松了一口气。我深知,就算皇后今夜稍稍释疑,若王氏日日在皇后面前进谗,皇后仍会疑心我。当一劳永逸,杜绝后患。于是向上道:“臣女还有要事禀告!”


皇后道:“有何谏言,但说无妨。”


我敛衽拜下,肃容道:“玉机所言乃是机密事,请娘娘屏退左右。”


皇后一怔,随即看了一眼惠仙。惠仙忙带了丫头们退了下去。王氏却还立在当地不肯走。皇后看了我一眼,转头向王氏道:“嬷嬷先回去吧。若是皇儿醒来不见你,又要着急了。”王氏无奈,只得告退。


一时之间,空旷的椒房殿只剩了我与皇后。殿中静谧,灯花偶绽。帘幕低垂,委地无声。皇后道:“起来说话。”


我垂头道:“臣女不敢。臣女自被熙平长公主举荐进宫,便深知,与其说臣女是来服侍二皇子的,不如说臣女是来辅弼皇后娘娘的。”


皇后一怔,声线微含不平:“玉机何出此言?”


我举眸凝视。皇后今年只有二十六岁,但多年的妒恨与焦虑,早已在她脸上留下痕迹。她虽比陆贵妃小一岁,看上去却更年长。她面阔而有棱角,眉眼更是不够柔和,双颊虽然附着香滑的脂粉,却透出失落与苦闷的灰。


心中生出一丝怜悯,这个女子,还不知道她一心恋慕的夫君就快要遗弃她。抑或她知道,只是苦苦挣扎。我淡淡一笑,答道:“熙平长公主已经告知臣女陆贵妃之事了。”


只听皇后深吸一口气,接着听见衣衫窸窣之声。皇后走下凤座,扶我起身:“玉机都知道了么?”


我颔首道:“玉机已知道娘娘罚陆贵妃跪在自己宫门前,是长公主殿下的主意。”


皇后叹道:“不错。本宫从未待陆氏如此严苛。”


我恭谨道:“臣女自幼服侍柔桑亭主,长公主殿下待臣女恩重如山。既然殿下一心为皇后筹谋,臣女也绝不会有二心。”


在极度的不安与孤寂中,好容易盼来一个知情之人。皇后双目一红:“这……本宫知道。”


我扶皇后重新坐下,用小银剪剪下烧焦的烛芯。烛光微明,皇后面上的感动与期盼愈加清晰。我跪在皇后的膝下,恳切道:“前些日子王嬷嬷对陆贵妃不敬,今日又推倒了永和宫的于大人与乳母温氏。娘娘请细想,在这深宫之中,若无皇后娘娘与二殿下,谁认得王嬷嬷是何许人?可怜二殿下还不知就里,便糊里糊涂地得罪了两位庶母。且小孩子谁不是任性尚气的,正因如此,才需严加管教。砥砺其身,锻炼其志,方能成大器。王嬷嬷对二殿下从不约束,似乎是极疼爱二殿下,其实适得其反。臣女怕日子久了,二殿下养成个乖戾顽劣的脾性,将来还如何做太子,如何做皇上?现今得罪庶母兄长事小,将来若失了臣民的心,又如何是好?臣女苟有所见,不敢不言。”


皇后叹道:“这一点本宫如何不知。过去皇儿住在守坤宫,本宫何尝不知道约束他。只是想着他小小的孩童,若管得太厉害,似乎又不近人情,因此才由王嬷嬷宠着些,只想着大节不错便好了。且这位王嬷嬷是本宫族中表亲,本宫也最放心她。如今看来,竟是本宫纵容她了。”


我忙道:“臣女今日见到大殿下的乳母温氏,教导起殿下有理有据,竟一点不用于大人费心。臣女怕再这样下去,天长日久,两位皇子的脾性相差越来越大,陛下总有一日会察觉的。虽说二殿下是嫡子……”说着微微冷笑,“恕臣女放肆,毕竟还不是太子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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